过了良久，欧阳风勉强支撑着身子站起，对季晅道：“季师弟，师父的功力虽在你体内，如今还是深眠气海，无法为你所用，我需得教你大凡门的心法武功，才能唤醒师父化在你奇经八脉内的功力。”

季晅点头道：“师姐所说的，是否便是大凡功与月神诀？”

欧阳风道：“大凡功与月神诀是本门内功心法。月神诀是师父早年所创，待师父离开墨教，出家隐居大凡岛，又悟出大凡功。倘若说月神诀属于阴柔，大凡功便是至阳至刚，阴阳交汇刚柔并济，才得以与墨教、无为门分庭抗礼。季师弟，你见识过无为门武功，你认为他的长处何在？”

季晅道：“凌厉无伦，霸道绝顶。”

欧阳风道：“单止如此，不足以描述无为、大凡、墨教三门武学的差异，这要从无为老人、师父和轩辕稚三人的心性谈起。我先问你，方采寒的飞影含笑掌和莫临的飞影含笑掌一样么？”

季晅仔细回想，果然略有不同，但又说不出是不同于何处。欧阳风道：“方采寒的内功犹如行云流水，引人内息窜动与之相应合流，使动时只消在他周身，便如同堕入洪流，不由自主。莫临却是千钧之势泰山压顶，一夫当关万夫莫敌。这二人虽出于同门，方采寒武功更是莫临所授，却有截然不同的内力。你若是再遇见更多无为门人，便可发现他们的内功各个不同。”

季晅奇道：“怎会如此？他们明明学的是同一门武功，怎会各自不同？”

欧阳风道：“原因在于无为门的武功传授的是『意』。无为老人认为传授武功不需一招一式地讲解，只需要传授其中的『意』。然而每个人经历天性不同，所顿悟出的『意』不同，因此他们每个人的内功、招式都不尽相同，只要掌握『意』的精髓，要变换招式，要化掌成剑，都可随心所欲。也造就了难以捉摸的无为门武功。”

季晅叹道：“要能随心所欲创制新招，可不是人人都能办到。”

欧阳风微笑道：“无为门武功对天资要求极高，本就不是给凡夫俗子练的。”

季晅问道：“师姐，那墨教武功和无为门又是不同了？”

欧阳风道：“自然不同，否则也不用在昆仑绝顶争斗不休了。墨教祖师轩辕稚从绝顶石刻悟得的武功最博，从剑法、掌法、暗器、刀法，以至于箭术，甚至兵法布阵两军相抗之要诀都在其中。轩辕教主诚乃不世之才，座下五名弟子各习得一项绝艺，便已独步武林。”

季晅道：“这个我也曾听说，天王的天子剑法，雷王的雷云掌，火王的火焰刀，风王的风神弓，原来药王的家传绝学是暗器么？”

欧阳风笑起来眼睛细细的，黑纱轻扬，露出一段雪白颈子。说道：“药王的夺命针和回魂药齐名，可惜的是第一代药王与墨教教主轩辕素相恋，埋身于天山万载玄冰，轩辕素的女儿紫云嫣又惨死江南。当今药王有多少本事，就非外人所能测度了。”

说罢，欧阳风垂视季晅道：“师弟随我来。”

季晅拿起火把，随欧阳风走下数十阶，随手将沿途长明灯点起，方知这石窟洞府开阔绵延，石屏水池闪耀五彩光芒，与中土风貌甚异。

欧阳风走到尽处，矮身走入一室。季晅随后走入，室内置放一长形石匣，匣旁流沙涌泻终日不歇。

季晅端视许久，仍不知流沙自何而来泻向何处。

欧阳风道：“这是师父借海潮之力所设置的机关，其中巧妙我也未能习全，劝你别想了。”

季晅点头暗想，这大凡尼、轩辕稚教主和无为老人都是绝顶聪明，难怪他们谁也不让谁，若是他们三人肯同心齐力，何愁大事不成。欧阳风道：“这流沙尽是剧毒，触之即侵肤蚀骨，师弟万万不可碰触。”

说毕，仰视面前九尺高的壁画，画中正是大凡尼，飞仙乘霞婆娑翩舞，虽斑驳剥落，仍可见当年容颜，果然与江羽十分神似。

欧阳风手里拿着两块石头，射中那壁画，一石触动大凡尼足底涌泉穴，一石射向肘间曲池穴。

经施为后，机关触动流沙尽数褪去，现出石匣扣锁处来。

欧阳风视季晅为大凡门传人，诸事不再隐瞒，说道：“先曲池后涌泉则流沙泉起，先涌泉后曲池则尽退。师弟千万记得。”

打开石匣，欧阳风取出四本密笈图谱，说道：“师父毕生武功便只四样，大凡功、月神诀、冰絮掌法和轻功鬼影无踪。师弟曾修习大凡功心法数日，却遭遇莫大困难，险些走火入魔。那是因为大凡功乃至刚至阳的内功，与你原本的少林内功相抗，本待起始修练月神诀，自能渐入佳境。不过现在师弟身负师父八十余载功力，也不需如此麻烦了。你修练大凡功和月神诀，师父的功力渐渐为你所用，一日便是一寒暑。”

季晅依大凡功图谱所载，盘坐修练，运转体内真气，历经三日夜之功，真气盈满于胸，至暖至阳，化入四肢百骸，说不出的舒畅愉悦。

欧阳风每日携来石浆玉蜜，放置在旁，供其饮用。季晅废寝忘食，偶而感到腹中饥饿，饮罢一盅，便复去修炼。

三日既去，又去翻阅月神诀心法，月神诀他不曾熟悉，进境稍慢，到第十日上，才将月神诀练过一遍。

此功玄阴至柔，季晅渐渐觉得身轻如燕，虚怀以待。

至阳化至阴，炽火生寒冰，相应相生，绵息不已。

历经月余，季晅步出石室。

欧阳风出掌偷袭，季晅伸臂格挡，单只一挡之力，已震得欧阳风全身酸麻难以为继。

季晅周身散发晶莹温润之气，与一个月前步入石室的模样判若两人，简直是天壤之别。

欧阳风叹息道：“你很好，这样我也不需再到中土了。季师弟，从今以后，你便是大凡门门主。我会将师父余下的两门武功冰絮掌法和鬼影无踪尽数传授给你。”

季晅明白自从他接受大凡尼神功之时，已将大凡门的重担牢牢负在身上，他必须秉承大凡尼的遗志，以天下念为天下活，这是大凡门门主的宿命。

便犹如当年第二代门主欧阳踪投身黄河，散尽毕生功力，阻挡黄河泛滥，使得数万人逃离洪水之祸。便道：“师弟领命，有劳师姐了。”

……

欧阳风仍不改黑纱覆面，久未见光的肌肤显得苍白，见季晅接下大凡门主之位，肩上的重担卸落，叹了口气，又显得苍老许多。道：“季师弟，我们到外边礁石上，我教你本门的独门掌法冰絮掌和鬼影无踪轻功。”

季晅随她走到礁石，时值正午，阳光照耀海水，波光粼漓，格外刺目。

想到江羽、方采寒等人，问道：“师姐，羽儿和方前辈、轩辕教主还在岛上么？”

欧阳风道：“方采寒和墨教诸人早已走了，海边再无海船停靠，你那位江姑娘想来不在大凡岛了。”

季晅点头，心想羽儿随方采寒回归中土，真是再好不过，有方前辈在身边，不论墨教还是莫临都伤不了羽儿。

回身看去，但见一片绝壁如镜，莫有数百尺高，触手光滑晶润，无着力处，不禁大异。

欧阳风道：“这片绝壁断崖便是修练鬼影无踪的最佳处所。”

说毕，不知用了什么巧妙法门，竟直直从这如镜的绝壁攀了上去，有如灵蛇矫动，直至悬崖上，又过一会儿，才落下来。

季晅提气上跃，欲依式施为，试了五六次，总至七八尺处便坠落。

欧阳风道：“举重若轻，非升非坠，才能凌虚横渡，凭空登顶。”

季晅摇头不懂，欧阳风微笑道：“师父创这鬼影无踪轻功时，正在天山万载玄冰，冰上化了雪水，滑不溜手，怎样也难以立足。忽有一日，降下大雪。雪花寸寸着在冰面，不会坠落。师父便创了一门轻功，犹如雪花拈叶，称为鬼影无踪。师父施鬼影无踪飞掠时，纵然轩辕稚教主亦无法追上，这是世间最高深的轻功。十余年前，我在长白山坠崖，亦是靠着这门轻功才能摆脱仇家。季师弟，我把它传给你。你须得日夜苦练，依我计算，半年之后方可小成。”

顿了一顿，又道：“师父当年与轩辕稚教主战于天池之巅，自绝于尘世，隐于南海。大凡门人侠隐无踪，神龙见首不见尾。你是大凡门主，亦当遵从此例，不着痕迹不现于世。日后回归中土，便依旧作个少林弟子。大凡门之事也不必向旁人提及，其实当今天下大凡门人也只你我二人，你提了也没有用。”

季晅点头道：“师弟明白。”

欧阳风眼角微露笑意，季晅道：“师姐，我尚有一事不明。”

欧阳风道：“什么事？说罢。”

季晅道：“师姐救我，又助我得到师父的八十载功力。难道只因为我在师父的石像前叩了三个头？”

欧阳风道：“我救你有许多因缘。少林观蕴于我有恩，这是为了自己。助你拿到师父的功力，是因不忍师父半生不死地等了这么久，这是为了师父。还有，方采寒要杀你，我偏不让他如愿。瞧他现在还杀得了你么？”

季晅惊道：“师姐也与方前辈有仇？”

欧阳风叹道：“是啊，是生死之恨。”

季晅退了数步，低声道：“前辈与方前辈有仇，季晅宁愿不学大凡门武功。”

欧阳风厉声道：“为什么？如此天缘，一般人丢了性命也要求得，你却不要。你已学了的武功，又怎么反悔？”

季晅双膝跪下，叩首道：“求前辈将我武功废去。”

欧阳风怒道：“你已学了本门武功，不要也不成。难道你不想胜过方采寒？”

季晅道：“前辈与方前辈有仇，是不是又要逼我取羽儿性命？若是这样，季晅宁愿做个没有武功的废人。”

欧阳风沈吟半晌，语气酸涩道：“你对那姑娘倒好。放心罢，我不要你取那姑娘的命。我和方采寒的深仇，不是你想的那样。”

季晅难以索解，欧阳风复道：“别说你不明白，我自己也不明白。有时候恨不得杀了他，有时候希望没遇见过他，有时候又….。”

季晅自己的事情理不清楚，对旁人之事可就聪明得很。

看到欧阳风的目光如痴如醉，想起陆夫人和洛樱二人，这生死大恨果然难以排解。

又想到自己夹在江羽、项无痕之间便终日烦恼，方采寒果然能人，一下子惹了这么多厉害的角色，居然仍是游刃有余，每个都对他言听计从。

轩辕明一面陪伴江羽，一面拼凑复原大凡尼的玉像。

这项功夫十分繁琐，先得捡拾碎片，再重行拼起黏合。

江羽偶尔帮忙，也可稍减悲念，过了一月有余，玉像终于复元，虽有裂痕，神情却更为生动。

轩辕明抚摸玉像，红瞳生光，江羽见他神情有异，仔细看那玉像，觉得略有不同。

忽然醒悟道：“轩辕教主，你这玉像作的和大凡尼可不一样。”

轩辕明道：“这是你。江姑娘，你愿意跟我走么？”

江羽低下头，轻声道：“我不走，我走了，谁陪晅哥哥。他孤伶伶在大凡岛岂不寂寞？”

轩辕明道：“其实江姑娘的心意，我早已明白。在姑娘的心里，轩辕做得再多，也是枉然。至少，现在我能带这玉像回中原了。”

江羽惊道：“你要走了？”

轩辕明叹道：“是到了该走的时候。江姑娘，我一直盼望能与你在贺兰山携手天下，看来这心愿是不能达成了。”

江羽一抹悲笑，凄然道：“知君用心如日月，事夫誓拟同生死。还君明珠双泪垂，恨不相逢未嫁时。轩辕教主，若有来世，来世再报。”

轩辕明怔然叹道：“知君用心如日月，事夫誓拟同生死。罢了，罢了。”

又定目注视良久，明知江羽必将殉死。

这一别便是永诀，留下又能如何。

若他能做什么来挽回一切，他必定毫不迟疑。

他们两人在大凡岛生死相守，心痛的还是只有他。

轩辕明突然懂了，为什么爹爹会病得那么重，为什么药王束手无策，因为心药已死心病难医。